抄進小路,我們一行四人朝大帽山山頂進發。剛才還偶見陽光,此刻已是強風挾雨。急陡狹窄的山路上,數頭壯健的黃牛帶著幼崽在閒步晃盪。牠們瞟了幾眼,眼神像在對我們說:「急甚麼啊?」回頭又再慢慢啃草。儘管衣衫盡濕,寒意逼人,我們還是在牛群後緩緩尾隨了半小時,才伺機在山徑較寬處側身而過。跨過峰頂後,隨即便沿石蹬小路下走往梧桐寨。
霧雨之下,小徑兩旁郁郁青青的。林中各種植物高低錯落,濃密成蔭,沾雨的葉子透著光澤,煥發原始況味。枯木上橘紅的朱紅菌,在綠意包圍的森林中格外突出。
一路上遊人甚少。來到著名的主瀑,更是四野無人,環境清靜。還未及細賞瀑布的姿色,一件細小突兀的白色物件瞬即吸引了我的注意。只見一枚煙蒂在潭前的水面上漂浮,隨著水波微微顫動。旁邊的亂石間,還另外散佈著兩三枚。兩塊切口整齊的野芋葉片遺留在石頭上,似是剛被遊人割下,鋪置在石面上當坐墊。參與過淨山和淨灘活動,對環境的觀察力自不然較往時敏銳。原本毫不起眼的細小物件,諸如一角糖紙、一片紙巾,又或是一塊塑膠都會顯得特別注目。小小的煙蒂,在綿長的瀑布前,陡然間成為最突出的前景。而它的出現,對我而言更像是一次心理撞擊,也隱隱發出了一個重要訊號:今天的美妙時光要終結了。
遊山經年,對於遊人的自私言行、隨處亂棄的垃圾,以至是自然環境被人工化可謂司空見慣。對此雖已不再感到意外,卻也未敢習以為常。縱使旅程再愜意美好,消費自然的惡劣行徑或是人為破壞的場景,總是在心裡縈繞不散。每次覺得氣上心頭,當天晚上便會隨即寫一篇貼文,細述所見所感,道出問題,期盼讀者加以留意,並從真實事例中學習自省。這一類揭露社會問題的文章,往往極具批判性。或許有些人會質疑,為甚麼身為社會的一份子,總愛事事批評,說這個不好,那個也很壞。而且更經常妄自菲薄,每每「唱衰」自己,處處歌頌別人。然而,尖酸刻薄不過是言詞的表象,嬉笑怒罵也不過是一種表達方式。你可有發現,那些曾經的美好正一點一滴的被蠶蝕,那些我們過去一直所珍視的價值屢屢被肆意踐踏,你又可有察見批評者對土地的熱愛和關懷。他們所懷著的負面情緒,所背負的痛,遠遠比貼文上的表意來得尖銳深刻。
的確,文字或能稍稍紓解負面的情緒。但於我而言,最難以驅離的,卻是內心的失落感——從前那個只管去玩去拍照、終日只想著遊山玩水甚麼都不用去想去思考的自己,已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或許這幾年的心態真的確改變了不少吧。從入世未深,逐漸發展出對土地的認同感,到知識的養成、意識的培養、經驗的累積;由初始的關注,到進一步試盡一己之任,以行動去實踐。涉世的同時,也讓人明白到現實世界並不如想像般按照邏輯運作,人與人之間並不必然地彼此尊重,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也不如文案中所述的如此和諧共存。是的,儘管成長了不少,但那懵懂無知卻天真快樂的部分,我並不想完全失去。
面對各種社會問題,理應抱持積極正面的態度尋求化解之道。將情緒轉化為動力,並以具體行動回應,力圖改變現狀。但在此之前,你必先得學懂觀察,找出問題所在,深究箇中原因。在這個過程裡,你必得直視它的惡,它的根源,甚至可能發現一些美好的東西正在崩壞,還要忍受著它不斷擴散,逐漸敗壞。即使你用盡一切方法去緩解目前的情況,得以緩和心裡的鬱結,但內心那失落的一塊,卻沒有任何解方。它之所以無法修補,難以癒合,全因為它已在不經不覺間消失了。
偶爾會跑到上山去,甚麼也不做,只專注在走路本身,讓耳根清靜,讓腦袋放空,尋求片刻安寧。可是,周圍卻偏有許多雜音。每當身處大自然,腦袋都會隨著每一次的耳聞目見冒出許許多多的訊息:踏走一條山徑,會不自覺地留意它的設計,又是否恰當地處理問題;身處在森林之中,會擔心來日郊野公園的開發危機;望見那一片海,又會聯想到一灣海岸正備受填海的威脅;目睹郊野的種種破壞、遊人的各種劣行,也總會慨嘆我們是如何對待自己生活的地方⋯⋯
當然,我也曾試過裝作看不見。那怕第一回你能夠視而不見,第二回也可以置若罔聞,再接下來,就無法繼續假裝下去了。就像在路旁草叢裡再三出現的廢棄膠樽,與其花力氣去裝作看不見,努力給自己找個逃避的藉口,倒不如把它撿拾起來還更容易更心安一些。在乎一件事,就是不論在思想上還是在情感上都難以從既定的關係中脫離。一旦你的關心與身邊的人或事扣連起來,就無法將它剪斷。只是,如今單純遊山的願望,卻是想得卻不可得。
一枚煙蒂,讓我瞭解到,無論理由有多充份,本念有多好,關心從來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在今天回看,那代價,是一段曾經可以揮霍,卻又無法守護的歲月。而這一段最叫人懷念的時光,已回不去了。 。
[ 本文刊於香港01周報第214期專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