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行山,在一些地勢險要的山徑兩旁,時會發現輔助繩索。這些由山客自行繫綁的繩索雖然有助上落,但材質參差,常現破損。要是過分依賴,容易發生意外。由於這些繩索並非位處經管理的行山徑,管理單位一般不會進行維護,只會在有需要時將之移除。惟不論是保留、移除或改建輔助設施,也是各有利弊,問題不易解決。
最近台灣聖稜線的素密達斷崖增設了一條輔助鐵梯,也引起一番熱烈討論。這條聖稜線並非入門路線,台灣國家公園登山路線分級系統將之列為最困難的C+級(非雪季等級)。據知該斷崖當中有一段岩面內陷,下攀時落腳點易被身體遮擋,具相當危險性。我沒爬過這條山線(大概也沒有能力去爬),也不熟悉當地地形,不敢多加評論。當地民眾對此卻反應不一。反對者認為鐵梯破壞自然景觀,利用原本繫設的繩索上落已足夠,也擔心人們因此掉以輕心,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挑戰高難度路線;支持的一方則認為安全第一,美醜其次,並表示當局在最困難處加強安全設施理應受到肯定。
不妨想像一下:在狗牙嶺的險要處加建一條鐵梯,我們也可以預期會出現類似的兩極意見。
憑藉個人觀感或行山經驗去表態支持或反對自是容易不過。然而各執一詞,只能爭拗個沒完沒了。或者更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原本那是一條怎樣的路?路徑使用者包括了哪些人?山徑出現了甚麼問題,原因又在哪裡?增建的設施能夠有效地解決難題,還是衍生更多的問題?
山徑管理涉及多個面向,首要釐清的是該地的環境特質,諸如自然地貌、生態環境或歷史文化等,而周邊的山徑也應以此作為定位,在設計上因應景觀欣賞、棲地保護或環境教育等設定功能而訂定所需要的輔助設施。
除了有功能上的差異外,行山徑也有難度上的分別。一般的難度分級系統,大致可根據在地氣候、地理環境、路況、路線長度、高低落差、行程天數、所需經驗、技巧和所涉風險等分為不同的級別。各級別的山徑理應有特定的使用對象,以滿足不同人士的需要。同時依此預計該級別的山徑流量,並按目標群組的需求而採取不同強度的措施。一般而言,難度較高的山徑,人為介入的力度較低,設施亦相應較少。
近年行山意外頻生,事故發生頻率成為山徑安全性的最重要指標。山嶺意外數字和求救原因一般都有明確紀錄,不難掌握,惟意外成因卻遠為複雜,而且涵蓋面甚廣。外在因素如天氣、地形、路面狀況;人為因素則包括身體狀況、能力技巧、行程規劃等;乃至是社會的整體風氣和可用資訊的全面性和準確度皆可以是成因之一。意外的成因受各種因素互相影響,本身已是一個值得投放資源研究的重大議題。我們常將「公眾安全」掛在嘴邊,但每當事故發生就嚷著要求加建安全設施、施加各種限制或罰則,但偏偏卻又欠缺事實依據。要是我們不曾深入探討各種山嶺意外的成因,掌握實況,那我們憑甚麼去判定建議措施的適當性和有效性?甚至是一宗新聞報導連事發地點都可以弄錯的時候,公眾又可以如何作出公允的評價?
整體而言,行山是一項具挑戰性的活動。戶外環境涉及各種各樣的潛在風險,並不如城市的室內空間般近乎免於任何危險。自然環境會隨著時間不斷改變,風險亦然。行山風氣日盛,安全意識卻未見相應提升,而這些不可見的風險卻往往是最危險的。僅僅借助加建設施試圖完全避免風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因此,可行的解決方案並非必然是硬件的增設,也可以是行山安全和態度方面的教育宣導。
香港面積雖小,但在郊野公園範圍內需要作定期維護的山徑便達五百多公里,總不能不考慮維護成本。常態維護牽涉長期的財政和人力資源,加上山徑使用者日增,若不借助民間力量,必然成為一個沉重負擔。縱然部分非經管理山徑的出入口已豎立了警告牌,提示遊人有關風險(雖然有好些警告牌已被視為「指示牌」了),但若是將之納入常態的管理範圍,會否間接導致初學者越級涉險,甚或是鼓勵山友自行闢徑加建,也是必須考慮的問題。
或許我們都抱持相同的環境理念,亦有意共同解決山徑的大小問題,但在這個課題上,光談誠意和積極參與是遠遠不夠的。有效的風險管理必須作出風險評估,風險評估則要仰賴客觀的數據支持。其關鍵是將管理政策和指引透明化,亦需要填補各個面向的內容空白,才可以進行意義的討論,從中摸索出一個方向來。要是方案的制訂只是基於缺漏不全的資訊,被認知偏見所限制,縱是廣納民意也是徒然。
作為一個自然愛好者,對山徑的過度人工化總是深感憂慮。但必須再三強調,我們從來都沒有漠視生命,將登高探險的樂趣凌駕於行山安全之上,亦非否定安全措施所發揮的正面作用。然而硬件總是跟不上環境變化,要是執意藉著建設解決現狀,就只有一直落後的份兒。這全然是一個適當性和必要性的判斷,也期望作出決定的理由經得起社會公評。若然每當被問及理據時只懂搬出「安全」二字來搪塞,甚至將之視作一把說服別人的利器的話,那將會是一件非常非常可惜的事。
[ 本文刊於香港01周報第234期專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