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那刻的白馬大雪溪

2019/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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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我走了一趟白馬大雪溪。

白馬大雪溪是位於日本長野縣白馬岳與杓子岳之間的河谷,與劍沢大雪溪、針ノ木雪溪,並稱日本三大雪溪。此間的河谷降雪量高,積雪終年不化,形成萬年雪,日語將這獨特的河谷地貌稱之為「雪溪」。每年夏季,都有不少山客慕名而來,踏雪尋趣,經大雪溪登遊白馬三山。

在網絡上搜索的白馬大雪溪,總是燦爛明媚:在湛藍的天色下,河谷兩側峰巒並起,翠綠植被與皓白積雪分明相間,谷中一道耀目明亮的寬廣雪溪奔瀉而下,一個個全副裝備的登山者從雪溪中央緩步而上,洋溢出夏日的活力。一幀幀美好的照片,無不令人對此行充滿期特。

七月初的白馬村雖然已踏入梅雨季尾聲,但是天氣仍然不穩。高山天氣,尤為變幻莫測。由猿倉莊出發時,已下著微雨,峰巒都被雲霧淹沒。從白馬尻小屋續上走一段,便要離開山徑右切,踏走大雪溪。

首次在大型雪溪上步行,確實不敢大意。一身的防水防寒衣物和裝備,整理完後又再檢查,待得出發時,其他山客早已走遠。我們借助雙杖和雪抓,舉步上溯。路線大致沿著較穩定的雪溪中軸而走,地上也撒了好些黯紅色粉末,以助山客辨認路向。山線被山客不斷來回踏踩,隱隱形成了梯級,但軟雪較不受力,自比一般山路更花體力。

過去大雪溪曾發生不少落石事件,故不少山客遊經時都會帶備安全帽。我們亦不時仰頭注意雪溪上方的動靜,同時留心雪坡上分散的石塊,怕一個異動,便會誘發它們往身上招呼。上溯不久,雪溪右緣一件黝黑的物件忽地掠過。定睛一看,瞥見一塊圓碟形的岩石,像個輪軩般急速滾下,它被路上的石頭擊撞而起後,又再墜落,俏然地滾下雪溪。落石無聲,卻是如此的驚心動魄。幸好那塊岩石距離我們二十多米,否則滾石迎面衝來,後果實是不堪設想。

這時還有不少登山客逆線下行,有的步履急促,有的小心翼翼。我們緩步徐行,待走至半山,四周已是人跡杳然。後來,雨愈下愈大,冰上寒意襲來。被濃霧縈繞的河谷,失卻了原有的色彩與層次,峰巒暗黑的峙立在兩側,眼下的雪溪則是一片頹然的死白。不遠處傳來流水奔流之聲,一塊巨巖周圍的積雪幾近融化,在外圍形成了一列縫隙,顯然下方雪層已然消融流淌。

戴著面罩,我清楚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大概感覺到彼此內心的不安,二人久久無語。水氣凝結在太陽眼鏡上,隨手輕輕抹清,不一刻又再模糊。如此的重複著,迷濛而狹窄的視野,令一切都變得不真實。猶記得還有一兩分鐘,我茫然得只懂跟從著雪地上雜沓的腳印,機械式地一步一步的往上攀。面前一條橫越雪溪的危險冰隙,倒讓我提起精神來,提醒自己小心跨過。

此刻雨勢不減,愈是往上攀,雪坡愈是陡峭難走。未知的距離,加上潛在的天氣轉變,更增添幾分危機感。整個氣氛,不其然令我聯想到美劇《極地惡靈》(The Terror)中的船員,獨自在冰天雪地裡行進的蒼茫畫面。僅僅三點五公里長的大雪溪,在這樣的環境下,特別難熬。

一直走到蔥平,安全地越過這片雪溪後,我們才定下心來。接上踏實的山徑,往後的路段即使是風雨交加,但相比之下,也已變得稀鬆平常。

直到此刻,我仍不忘那一張張大雪溪的宣傳照。但凡進行戶外活動,都可事先作周詳的計劃,並作充份的準備和打算去應對每種可能出現的狀況。但必須瞭解的是,在大自然裡,總有許許多多不能預想和駕馭的因素,讓你無法按著預訂的「劇本」來演。就如這一次的旅行,現實與想望之間,落差甚鉅:大雪溪那副精神亮麗的面貌,變得蒼白沉重;澄澈滿明的視野,變得模糊暗晦;與山友同步雪溪的情景,也換上了孤孤獨獨的身影。你曾經預視的景象,有時會被身處環境的氛圍所籠罩,而那自以為熟稔的感覺,也會被突如奇來的陌生感完全取代。

不論是從何種角度,這段經歷也難言是一種享受。然而,最耐人尋味的,是我們不約而同的認為這次旅程最難忘的部分,偏偏卻又是這一段經歷,甚至覺得是一次難得的體驗。這當中有一些意外的「美妙」時刻,難以用筆墨言詞來形容。那種感覺,就像是在一片漆黑的隧道中突然閃出的耀目火花般令人難以忘懷。它之所以「美妙」,並非因為成功挑戰難度而獲得的優越感或滿足感,而是來自陡然而至的一個衝擊,將那原有的地方想像逐筆逐筆的去除根淨,然後以你不曾預想的形式重新塑造你的所思所感。

在互聯網上,彈指之間已可周遊列國,細閱世界各地的風土民情和每個角落的文化歷史。但是,親身體驗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旅行的意義並不在於印證你所知道的,而是發掘你所不知道的。

翌日,天色轉晴。我跑上白馬岳,看著太陽從一片雲海中升起,逐分照亮毗連的杓子岳、白馬鑓岳和身後的一列群峰。這遠揚豐美的景致,都一一記錄在記憶卡裡,而我最感念的,卻是那時那刻的白馬大雪溪。

[ 本文刊於香港01週報第176期專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