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讀地圖資訊牌上的路線資料,再檢查背包裡的裝備糧水,便提步出發。
山路在林間蜿蜒。瘦小的土路,僅容一人通過。葉子輕柔的拂過小腿,發出簌簌的聲響。不時從兩側橫出的枝葉,側身低頭避過就好,就儘量的讓它繼續伸展吧。小徑的路向依稀可辨,卻也不感荒蕪。路面軟綿綿地,披著柔嫩的短草,中央稍為稀疏,兩旁愈見茂密。可以想像,小生物仍可從中找到護蔭,安心地從一側走到另一側。
山路隨著坡度微微上升,石頭左一塊右一塊的不規則地鋪疊在路上,已經分不出是人工鋪設還是天然而成。然而每階的落差細小,稍稍挪移身軀,輕輕提步便能跨過,毫不費勁。道旁大樹參天,粗壯的盤根延展成一個大型網絡,相互盤曲纏繞。面前一級木階,鋪蓋在橫越山徑的樹根之上,避免遊人直接踏踩。
山路一直與溪澗並行,耳邊傳來潺潺的水聲。清溪中探頭而出的石塊,全都披上一層嫩綠的苔蘚,露珠在樹隙中灑落的光柱下微微發亮。從背包中取出水瓶,在澗中掏些溪水,拿來直接飲用。
弓身穿越天然生成的樹洞,前面迎來一個分岔路口。一塊木製路牌指示著方向,牌上刻字標示著目的地的距離和時間,簡約而清晰。對照手上的地圖,確認了方向,繼續前進。
遠處的草叢中,一頭長著長角的馴鹿正在踱步。在發現我時,以好奇的眼神望著我,微感驚詫。我一步一步的向牠靠近,試著近距離細瞧,拍一張清晰的照片。不過,是的,人類太可怕了,可不知會如何對待你們。我們無知得連餵食都自以為待你們好。最好還是與我們保持距離,不要讓稍存的好奇心變為驚擾,快快走遠。我們,不過是山中的過客罷了,讓我們遠遠的看一眼,知道你們依然生活安好,已經很足夠。
朝著山屋上行,一位山友迎面而來,走近時隨即讓在山路一旁。他嘰哩咕嚕的說些甚府麼我也聽不明白,大意是說讓我先走。我只能回一個微笑,點一下頭,以這共通的語言來回應。
從野外踏進山屋,特別感到安心。山屋不僅是過路者的休憩與留宿場所,也讓山友免於背負沉重裝備而勞累得難以細心欣賞路上的一切物事。縱使,對一些人來說,山屋的住宿是項付費的服務,也把山屋主人待客的心意和準備工夫都視作理所當然。
辦理了入住手續、交代接下來的行程後,把攜備的盒子預先交給山屋服務員,準備盛載翌日的午餐。山屋打理得井井有條,基本設施齊備。「足夠就好。」我提醒自己。一切毋用過於奢華,否則舒適慣了,給「寵壞」了,一旦回到野外的環境,會嫌髒嫌穢、嫌這嫌那,更感難以適應。
晚上在山屋外靜觀賞星夜後,趕緊在關燈前回去就寢。屋內眾人都躡手躡腳的,怕騷擾了別的山客。翌日,天還未亮便爬出被窩,往主峰上攀。路上處處都是眺望點,毋用擠在觀景台,在別人為遊客預設的地點看同一樣的風景,拍一樣的背景。
回到山屋,收拾好床鋪和裝備,向山屋主人道別。下山的路上,又遇上了一個岔路口。這裡沒有路牌指示,得自行探索解難。查察了方向路跡,對照地圖和地形,又繼續上路。其實,迷一下路也挺好的。至少,可以運動一下被閒置的腦袋。
長時間在山中行走,不得不「光顧」洗手間。在山裡遺下的一切,都是一個負擔。提著便攜如廁包,把排遺都背下山去,略盡一分責任。
午後天氣轉差,下起雨來。附近都沒有避雨的設施,也不要緊。反正那些涼亭和桌椅才不會時刻跟著你跑,在你有需要時幫你一把。出發前早已預計了突如其來的天氣變化。穿起雨衣,蓋好背包,找一棵大樹,在濃密的樹冠下暫避。
瀝瀝淅淅的雨,令人浮想聯翩:我們需要的,原本只是一條路而已。打從甚麼時候,行山被視為一項休閒的活動,而且講求設施的完備和服務質素。享受和玩樂,彷彿已成為行山活動的最重要部分。這是為了滿足更多人的要求、平衡各方的需要,從而不斷降低行山活動的限制、技術要求的門檻、盲目地提升安全標準,還是源於對自然的誤解?
城市人渴望親近自然,嚮往原始,但我們的思維卻是反原始的:要求平坦寬闊的路徑、盡善盡美的設施、細心周全的服務,繼而期望更多的優化、建設和空間。一直以來,都不是由我們去適應自然,而是試圖改造自然去遷就我們,為我們服務。我們往往從人的視角出發,而非從環境的角度思考。我們硬把城市的那一套建設方式和服務標準套用在自然裡,彷彿這一切才是正常的,才是符合安全的。我總覺得,資源的開發與保留的彼此拉鋸,並非零和博弈。一切完善的設施、便利的服務和自然資源的徹底耗用,會令我們逐漸失去對事物的判斷力、身體的靈敏度、遇事的應變能力,以及對自然的觸覺和感悟。最重要的,是喪失了對大地的尊重與敬畏。我們所失去的,不比自然被剝奪的少。在不懂思考解難,亦不會適應變化之時,我們會發現,一切已經不可挽回。
或者,城市生活所營造的安逸,在舒適區裡所養成的惰性,亦讓我習慣了便利,習慣了迎合,也習慣了妥協,逐漸的把那股反抗力壓制住。即使我依然覺得,我們需要的,原本只是一條路而已。
[ 本文刊於香港01周報第201期專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