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作札記（二）：盤根問底
去年的體驗課結束後，朋友傳達了參加者O的意見，O對我們移除樹根的決定不以為然。
山徑在林間蜿蜒，植物根系在地下伸展，兩者必然相遇對撞，樹根的取捨去留，委實是修路者無法迴避的課題。手作步道以自然為本，樹木又是大自然的象徵，為修建山路而輕率地將樹根移除，最容易衝擊到初學者的保育觀。
把面前的樹根移除便利行人和保障安全，令修路工作得以順利進行，既可是個強而有力的理由，卻也很容易成為一個廉價飾辭。然而，從過去的實務學習經驗裡，我完全明白要預視和繞避錯綜複雜的根系是何等困難。當我必須在保留和移除之間作抉擇時，往往僅能粗糙地憑樹根的發達程度定其去留，但在揮刀的瞬間，仍時會觸及心中那把沒刻度的尺。
心念著O的評語，我帶著困惑翻閱了一些外地的山徑維護指南，試著從裡頭尋找一些啟示，望能歸納出一些能夠賴以使用的處理準則。
各地對浮根的管理思路和取向不盡相同，但總體而言，皆是在使用者體驗、自然保育與山徑的可持續性等方面作考量。
美國林務局出版的Trail Maintenance and Construction Notebook闡述了移除樹根的基本原則：根據山徑的開發程度（山徑級別）去考慮移除與否，意即在開發程度較高的山徑可考慮移除樹根。新西蘭的Tracks and Outdoor Visitor Structures也有相似的做法，一般而言，在較具挑戰性的進階健行路線上的樹根都不可移除。
美國林務局和國際越野單車協會的Trail Solutions（註）均提到，應除掉與山徑走向平衡延伸的樹根，因其會引導水流沿山徑向下沖刷；與山徑走向垂直的樹根，如非出現裸露情況並可能絆倒行人，則予以保留。
加州州立公園的Trail Handbook則以根部的功能作考量，建議先判別樹木的支撐根和營養根，再釐定處理方法。較幼小的營養根能迅速再生，即使被移除也對植物健康影響輕微；大型的支撐根的恢復速度較慢，須予以保留；又建議在移除直徑超過3吋的樹根前先諮詢專業人士。加拿大的 Trail Manual 的建議相彷：將小型的樹根移除至稍低於路面或與之平齊，並修剪至山徑的邊沿；大型根則應保留，以免增加樹木倒塌的風險；回填物的厚度最理想為4吋；若祼露情況嚴重的話，便需把路基抬升。
從環境保育的角度觀察，隆起的樹根並非行人的絆腳石，而是表土過度流失的明顯警訊。相對於別國在移根除礙作多方面的考慮，日本更強調護根護土的重要性。大雪山國立公園的《登山道整備技術指南》在這一方面著墨頗多。當中有專名「石充填工」的路面修復工法，根據土壤流失的程度作不同處理：情況輕微的地點用樹葉覆蓋，或以沙土或碎石填滿盤根間的空隙；路面若出現凹陷情況，會以倒木、枯枝和石塊填補，若沖溝有擴大跡象，則以織籃護土，促進沉積過程；在根系裸露並因踩踏而受損的地方，則會設置石級、木級或木道。
針對浮根問題，台灣的《步道工法設計手冊》建議先控制排水以免雨水在該地點持續沖刷，再視乎根系的發達程度，以碎石混合土壤回填，或在盤根間較大的空隙以石塊、原木等作鋪面或設置梯級，並在必要時墊高路面以保護根系。
那香港的情況又如何？據我的觀察，老師傳們在造路時會決斷地除掉獨立延伸的樹根；面對交錯的根系，近年則會參照台灣的做法，置放適當大小的石塊做為踏面，避免使用者直接踩踏樹根，再以現地土壤或／及外來碎石回填，官方亦將此法稱作「砌石護根」。
若然前述的方法不在考慮之列，也就只餘改線一途。當然，重新定線並不保證你不會遇上同樣的問題，只能在規劃時儘量避免在現有大樹附近造路。
上述的修路指南雖然從環境倫理和現代遊憩需求的角度提供了一些浮根的基本處理原則，但這些指引仍然難以完全應對實際情況，亦無法解答各人心中的感性疑問。
我只是認為，即使在技術層面全面保護根系是可行的，修路者亦須代入管理者的身分作全盤考量，除了確保設施結構的穩定性（行人安全），還要考慮建材質量（作路面重建和填充物）、人力資源（搬運材料與施作）與時間限制（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目標），以及可能引發的各種狀況，比如護根的結果會否造成不良的觀感，窒礙行人腳步，甚至令其偏離原有路徑，造成其他山徑問題等，而非單單是主觀願望的達成。
即使手作步道以自然為先，也不可能實現零干擾零損害。每個人都有一套自己的價值觀，修路亦然。面對浮根，我自己的處理原則是能避則避，能留則留，衡量除根留根的利弊。若有除掉的必要，也儘可能在倉促的施工時內能跟夥伴或學員們討論和解釋原因，最重要的是令參與者明白是經過深思熟慮而作出決定，而不是貪圖施工方便而草率行動。
浮凸在山徑上的樹根無疑是對修路者的巨大挑戰，然而它們的出現並非在考驗我們對工法技術的掌握，而是訓練我們對土地環境的感知。這種矛盾在在提醒著，我們仍然對身周環境保持敏感和關懷，絕不輕省地對待大自然裡的一事一物。
既然矛盾是不可避免的，我們也無需強行將之消滅，否則，我們便跟漠然無感的推土機沒兩樣。
註：Trail Solutions雖由國際越野單車協會撰寫，但當中許多設計和修建原則同樣適用於行山徑。
參考資料：
- Forest Service, USDA：Trail Maintenance and Construction Notebook。2025
- Standards Council, New Zealand：Tracks and Outdoor Visitor Structures。2004
- International Mountain Bicycling Association：Trail Solutions。2004
- California State Parks：Trail Handbook。2019
- 日本大雪山國立公園：《登山道整備技術指南》。2016
- 台灣農業部林業及自然保育署：《步道工法設計手冊》。2024
- 漁農自然護理署：〈申請在郊野公園或特別地區舉行籌款活動、體育競賽、公眾集會或公開演說的指引〉。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