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在《香港01》周報的最後一篇專欄。由2017年開始,至今不覺已三年半,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算短。
綜觀這個寫作圈子,每當邀稿方和撰稿者結束合作關係,幾乎一律以「改版」為由交代。儘管真正的原因各異,但看來雙方都樂於以此作分手理由,既體面,又隱晦。
決定停寫專欄,無關改版。原因不是在寫作內容上出現分岐,也不是對稿酬有所不滿,而是彼此在行政安排上看法不同而已。這個安排其實對我影響輕微,可是我生性固執,愛堅持己見,無謂弄得左右為難。
回想執筆之初,是人人都可以寫網誌當作者的年代,那時我卻初嚐做報章專欄作者(無論如何稱不上「作家」)的滋味,是個人寫作路上的一個小標記。在社交媒體上發表文章,讀者群都離不開行山、跑山和自然愛好者,大家想法接近,即使被贊許被認同,可能也只是源自回音室效應。專欄文章在實體報章刊出,能跳出同溫層,接觸到不同層面的讀者,也是一個被公眾評價的難得機會。
由於專欄與行山有關,很快便敲定了《山臨城下》這個欄名。香港的市區和郊野相鄰緊靠,既互惠互利,又緊張並存。臨山之城,概述了香城特色,也突顯相互之間的矛盾。
雖說只是換了個平台發表文章,但未必所有和行山相關的題材都在專欄適用。介紹景點的文章一般平鋪直敘,不會摻入具爭議性的觀點,寫者自在,閱者輕鬆,向來最受大眾歡迎。這些文章的內容結構大同小異,不外乎由A點走到B點,又由B點爬到C點,然後網羅沿途不容錯過的打卡位,補充一下交通資訊和注意事項,再貼上路線地圖便功德圓滿。
這類文章作為旅行輔助工具自有用處,可是難免偏重在實用性資訊,而且內容具高度重複性,原創者少,因此我對這樣的寫作模式總感到抗拒。況且,寫專欄是有稿費的啊,要是隨隨便便的矇混過關實在說不過去。
現今網絡上的遊山和相片記錄,幾乎都在製造旅行慾望販賣享樂刺激:這裡有多美,那裡又有多精采;今天我又到了甚麼地方去打卡,跟著我的腳步去玩就對了。給我的感覺,是大家高聲疾呼,頭也不回的向前加速狂奔,不斷的追逐風景,搜刮名勝。
誠然香港的自然風光、生態、文化和歷史極為豐富,繼續保持探求精神,儘力發掘郊野的不同面向依然重要。問題是,接下來怎樣?如果只是安於探索和記錄現狀,卻忽略了它們本身存在的價值,那又有何用?好比一個專業的手錶收藏家,能夠將各款藏錶的特色和珍貴之處娓娓道來,但卻原來不懂得珍惜時間一樣。
在我們一直往前走的同時,有些風景,正悄悄在身後消失。
我也擁有探索的好奇心,喜歡尋找新鮮刺激的物事,但我更在意它們的變化,而這種改變,很可惜通常都是負面的。在一往無前的探索狂潮裡,我常自覺有停步環顧的必要,然後再次回到事情的最根本:因為美好,所以需要被記住,更要被留住。我們努力抵抗遺忘,而為了不讓現存的變成永遠的記憶,我們必須要花加倍的力氣。
「自然環境正面對各種不同的威脅」這副老掉牙的警惕口吻已用上百遍,從過去聲嘶力竭的叫喊一直沒落到低迴的呢喃細語。這個永遠的課題難解而沉重,無奈地有時你卻無法不去直視這些痛處。過去的文章常透著一股愁緒,因為我總是懷著改變現狀的妄念卻又處處感到無力受綁的心情去寫的。
後期的專欄,真的因為改版,由原本每期一千字改為二千字。篇幅增加,欄名卻沒了,我也開始為新的題材費盡心思。我不如職業作家般文思泉湧,寫作靈感不免也有枯竭的時候。有別於過往單憑個人經驗出發,這個改變逼使我作出更深入細緻的觀察,讓自己向外開放,了解其他人對甚麼關心熱衷,對甚麼漠然不顧,然後往內挖掘,自我叩問,再試著從中理出一些思緒來。不過哪,截稿日從來都是最大的寫作動力(可能也是唯一有效的)。非常感謝前後三位編輯對我的信任,我也總算以準時交稿作回報,至少沒讓他們因追稿而費心。
取材選題雖然困難,但最重要的還是維持一個良好的寫作狀態,而這種狀態卻易受身心和環境影響。2019年,對個人乃至對香港而言都是難過的時刻。兩種悲慟情緒交錯襲來,令人意志消沉,登山無興,下筆無力。那段日子糟糕難捱(誰不是呢?),連把自己照顧好都已不易,要順利完成一篇文章更是何其困難。最後,總算強行收拾翻滾的心情,把當時一切所思所想都記下來了。雖說專欄是為讀者而設,文字也是面向大眾,但在我書寫記意之時,也同時觀照內心,不經意地為一直難以排解的負面情緒找到宣洩的出口。
回顧專欄始末,文隨意轉,這一篇倒也寫得奇快。或許一個階段的終結,不再需要刻意證明甚麼觀點,在落筆與停筆的轉變之間找回一點平和,隨性表現,反為容易。
始終,紙媒不若網上媒體,無法以點擊率或網站流量作指標評估文章的受注視程度(大概也很難說得上「受歡迎程度」或「質素」)。每篇文章究竟有多少知音,更沒人說得準。專欄告一段落,讀者為此婉惜也好,為此歡呼也罷,這一頁,還是要翻過。
[ 本文刊於香港01周報第270期專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