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跟朋友去吃自助餐,取了食物,甫坐下不久,朋友已迅速來去,捧回滿滿的一碟生蠔。他斜眼看著我碟上兩款分量甚少的普通菜色,一臉驚訝,取笑我這個人很不會吃自助餐。
香港人喜歡放題,可以隨便吃,任意吃,奈何放題還是要點餐,不夠自由。相比放題,我們大概更愛自助餐,可以自行選擇菜色、隨意拿取食物份量。事前大概還會先餓著肚子,然後奮力一擊,飽餐一頓,直到飽死為止。
香港人愛吃,也貪玩。這段期間疫情嚴峻,坐困愁城,對於玩的渴求,豈止是出現飢餓感而已,簡直是餓翻了。去行山也好,去露營也罷,活脫是去吃自助餐一樣。
試想想去吃自助餐,你會先擇個日子,從眾多餐廳中挑一家,然後再選一個主題餐。只要你願意花錢,便可嘗盡世間美食。香港市區與郊野相毗鄰,隨時隨地,我們都可走進山林,跟落街吃飯一樣便利。郊外風景多樣,走哪條路線,爬哪座山,也是任君選擇,毫無限制。
自由選擇是個人權利。自助餐採任取任食的模式,目的就是讓你吃個飽。行山露營對很多人來說也是同樣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然而過度進食,極其量只會令你消化不良,身體不適,但玩樂過了頭,就是不加節制的放任,變得「爛玩」:有沙灘就要落、有石就要攀、有山就要爬,哪理你有路無路,危險不危險?
自助餐的食客,專挑價錢較高的菜色,平價的尋常菜色通通看不上眼,因為吃不回本!香港人是逼慣了的,不怕人多,只怕吃虧。凡事也不問究竟,餐廳客人愈多,排的隊愈長,愈是有吸引力。要是餐廳空間小小,座位窄窄的,反為歡喜。行山客也一般的計算,總期望以最低的成本,獲得最大的回報。就算明知道會擠得水洩不通、車子塞滿馬路,那些旅遊熱點依然深受遊人青睞,即便要等上好幾班小巴也是心甘情願,沉醉其中。不論是數量限定的主題美食,還是季節限定的芒花、紅葉或白茅,一旦奉上來,一窩蜂的湧過去是必然的反射動作。
自助餐像個大觀園,食客的行徑經常惹人側目。最常見的是一次過拿取大量的食物,不管食物合不合口味,份量是否適當,更懶理身後排了一大堆食客。這些舉止,好不熟悉:山友搶佔景點拍照、擅自摘取花草,又或大叫大嚷,從不理會旁人感受;三五知己去露營,先買了營帳再說,沒想清楚營帳是否合用,也從沒想過用借的。甚至將營帳當作消耗品,用完便丟,浪費已極。
在大快朵頤,飽餐一頓後,餐桌上總是杯盤狼藉。遺留在碗碟上的剩菜殘羹,濺滿一桌的醬汁飲料,都留待服務員前來清理,一副理所當然。山友也不遑多讓,玩樂過後,膠袋、水樽、口罩,甚至是便溺用的紙巾也是隨處丟棄。有些食客會把碗碟整理疊齊,方便服務員收拾;部分山友也秉承這種「美德」,把垃圾包得好好的,一袋袋的掛在樹上,又或者放在當眼處,等待「好心人」去替他們收拾爛攤子。
現今宣傳旅遊景點跟推廣美食的手法已沒兩樣。媒體常以「精選三間晚市任食放題」為餐廳招來食客,在推廣郊遊地點時則每每標榜「XX五大打卡景點」、「四大XX觀賞勝地」,藉此提高網站瀏覽量。按圖索驥,走進心儀的餐廳已可滿足一個人的饕餮之欲,即使不幸被騙,也只是口腹受罪。可跟著內容農場的介紹,在毫無準備之下即興行山卻不是鬧著玩的,若是誤信不實資料,後果堪憂。
那些著名的景點,像給我們嘗過美食的一家又一家餐廳。千島湖看膩了、龍脊玩厭了、天窗石也打過卡了,便上網搜尋另一個新奇有趣的景點,立即轉移陣地。我們一個個地方的肆意糟蹋,輕輕淺嘗一口,轉身便把它忘了。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去看,這般親近自然的方式都很難配得上「欣賞」的形容,倒不如說是「搶掠」還更貼切一些。
或許,兩者唯一的差別,是吃自助餐需要付入場費,行山露營則不用花費一分一毫。嗯⋯⋯不,或許有人以為自己繳足了稅,已經盡了公民責任,政府該有更多責任去處理這些問題。可憐那批清潔工,徒步走到山上去撿拾垃圾,然後再辛苦的搬運到市區去處置,還有那一眾自發清理但被我們當服務員看待的義工。誰又會理會,那些偏遠的小徑,根本就沒人會去清理。
我們都知道,郊野公園不像餐廳。餐廳若是客滿了,儘可拒絕入座,大自然卻是不分你我高低,完全地容納我們。消費終究是有成本的。毫無節制地耗用資源,毀掉動植物的家園,把得來不易的自然環境都賠上了,最後還不是由我們自己和下一代來埋單。
在山上遇到的山友,其實好比同桌而食的朋友。吃飯注重餐桌禮儀,郊遊也講究行山禮儀。在這段非常時期,郊外人多擠擁,儘可理解和接受,可恨的卻是那副食相。相由心生,食相也同樣發自內心,也反映了一個人的修養。有的人進食時姿態得體,細細咀嚼,徐緩有序;食相不雅的人則進食急促,邊吃邊說,嘴饞而不懂收斂。山友守禮,互相尊重,自然相見歡。要是爭先恐後,口沫橫飛,怎不叫人退避三舍?
一道美饌佳餚,要輕嚼細嘗,方知其味。如果你吃一口米飯,都懂得對農夫心懷感恩,那麼親近山林之時,也當對大自然加以愛惜和尊重。可到山裡走一趟,隨便一瞧,定會發現,狼吞虎嚥者眾,細嚼慢嚥者少。不得不承認,我們的環境保護意識依然在低點徘徊,叫人看之尷尬,思之羞愧。
不少相識的朋友,在這段期間都會減少在周末外出行山。要迴避的並非擠逼的人群,而是這副難看的食相。
[ 本文刊於香港01周報第250期專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