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扛著石頭,走過一段寂靜步道。
狹窄的木棧道在紅檜林下穿越,植物在枕木的縫隙間長出,苔蘚在木面匍匐而生。步道兩旁滿布多樣的泥炭苔,豐厚的苔蘚過濾了人間的雜音,低分貝的靜謐環境讓她獲得了台灣第一條寂靜步道的美譽。
寂靜步道位在台灣宜蘭太平山的翠峰湖湖畔。翠峰湖是全台最大的高山湖泊,慕名而來者眾,當地山屋的宿位更是一席難求。不過吸引我的卻非這難得的旅遊機會,而是四天三夜的手作步道工作假期。
這座高山湖泊遠離市區,車子在山道上不斷地盤旋繞行,弄得我暈頭轉向。可幸路邊的有趣發現令我回過神來:不少台灣彌猴在圍欄上休憩搔癢,更有一隻黃喉貂在車旁疾奔而過。
原來外貌機靈可愛的黃喉貂會圍捕體型比牠們大的山羌(台灣的山羌比香港的赤麂細小,是同屬不同種的鹿科動物)。「牠們在捕獵時,會從山羌臀部挖開叼食內臟,十分殘暴......」他說。我則覺得,牠們只是展示野性的本能罷了。野生動物的生存技倆或許令人畏懼,卻不邪惡。
寂靜步道位處生態敏感地,部分植物品種尚待鑑別,因此大部分修葺步道的材料都得從外地運送過來。
工作開始前,老師再三叮囑我們要走在步道上,避免把背包、工具和修路材料放在山徑兩旁的泥炭苔上——一個簡單而深刻的提醒警惕。
有時候作為義工,或會因修步道的「正當性」而忽略了一些基本原則,即便是踩到步道邊緣或樹根也覺得沒甚麼大不了,因最終目的都是為了公益 。然而,正正是因為獲得許可手持工具施作,我們更加要時刻保持警覺,讓手作步道的理念得以實踐。
腳下的步道因長期沖刷和過度使用而下陷,亦出現樹根裸露情況。我們以柳杉當路緣,利用手鋸將之切割成所需的長度。回想在香港修路期間時會用到電鋸、鏈鋸等工具。我本身並不抗拒使用輕便的電動工具,因這類工具頗能提升工作效率。我原以為使用手鋸純粹基於安全考量,但老師卻告誡我們:效率並非一切。電鋸啾的一聲響,即能把粗壯的樹幹一分為二。透過手鋸傳來的震動,我們卻能感察到樹木的堅韌質地,在漸露的年輪間感受生命的重量。這個來回拉動的過程,彷彿是向樹木表達敬意的一場莊重儀式,讓我們學會珍惜和善用這些得之不易的自然資源。
義工們分組施工,把原木相接,連起一條明確的路緣。路緣是路徑的邊界,導引著行人走向目的地,以免走偏。我記起幾年前上步道學時,被老師問到理想的山徑該長甚麼樣子。我一向覺得寬敞開闊的山徑過於霸道,故此特別喜愛細小狹窄的步徑,含蓄地在林間曲折。行走的人被植物簇擁,而林裡的小動物都可毫無戒懼地越過。
置好路緣後,接下來便要把一些舊有的木級重置並將之固定在步道上。我們早前已由遠處搬運了好些板岩備用,但這些扁平單薄的岩塊體積較小,在過度敲下打更會沿節理裂開。在老師的指導下,我們利用板岩狹長而邊緣鋒銳的特點,以「豎砌」的方式將岩片緊靠著木級垂直插進泥土中,以此鞏固梯級。
在這個季節,翠峰湖一帶每天午後幾乎都會下雨。這一場雨來得勁急,大夥連忙收拾離開,回到山屋時眾人皆衣衫盡濕,連雨鞋都能倒出一桶雨水來。
毛腳燕飛快在天空掠過,展開了新一天的搬石頭大行動。大夥以人龍方式將幾百袋的小石頭運送至施工地點。
這天的工作目標是要把路面回填至路緣水平。我一邊幫忙運送石頭,一邊觀察老師們如何進行分層回填,還注意到他們對細節非常重視:先移除容易吸水引致泥濘的樹枝和落葉等腐植質;然後將較大的石頭鋪在中下層作排水;顆粒較小的則覆於上層;最後在較陡的路段將現地土壤和石頭混合提升表層的黏性。
大雨又把一天的工作喊停。大家把握餘下半天時間,走走山毛櫸國家自然步道。夥伴們一起出發,隨各自的步伐,續漸在這條由運材軌道改建而成的步道上拉開了距離。
她因喜歡觀察生態,偏愛獨攀獨行,愈是安靜,愈能跟野生動物親近。我見她走在前面,也就放緩腳步,遠遠地徐行,好留點空間免作打擾。偶爾步近時,她亳不吝嗇地跟我分享她的發現和觀賞心得:緊握著「小拳頭」的稀子蕨、伏在樹底的盤古蟾蜍、長著紫藍色尾羽的雄性帝雉⋯⋯「從這裡開始,」她指著面前山坡上的一群大樹,「稜線上以至北坡都是山毛櫸,樹葉在秋季轉黃,十分漂亮!」
回程時我特意先走一步。雨還是不停的落下,淅瀝淅瀝的雨聲中摻雜著幾聲悶雷。獨個兒的霧雨中走路,倒也愜意,不,在行程尾聲還遇了上一隻胖胖的雌性帝雉。
沒有比一場壯闊的太平洋日出更適合開展新一天的序幕了。
我們又再次以板石和石頭和修補另一段路面下陷的梯級。我猜想,該大概完成了預期的工作了吧。
「上班總是想著去偷懶,搬石頭卻十分賣力⋯⋯」夥伴的分享弄得哄堂大笑,卻喚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暗自慶幸自己已然走出這樣的生活困局,如果你也有這樣的感受,希望你能夠勇敢面對且努力去填補這種差距。
一連幾天都忙於搬石修路,我不曾繞行翠峰湖一圈,也未能走完整段寂靜步道,就像許多參加過嘉明湖手作步道的志工不曾親見嘉明湖,參加過塔塔加手作步道的志工不曾登上玉山之巔一樣。我們的心思,都降落在一段需要被照料的步道上。
無可避免地,我們為寂靜步道帶來了幾天的喧攘:一些喘息、一些撞擊、一些石頭撤落在步道上的聲音⋯⋯但我們相信,這些帶著善念的短暫擾攘,將可讓這段步道更具韌性,承受更多遊人的衝擊,在未來一段長時間毋需再驚擾林內的萬物生靈。
修路的感受跟登高和遠足很不一樣,既非高海拔的滿足感,亦非功行圓滿的達成感,但它好像能讓我重回走路的根本,給我一種淡然的、平實而細膩的感動。
我扛著石頭,又走過了一段寂靜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