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巴士總站後的小路拾級而上,又踏上了慈沙古道。想不到這條舊日運送物資的通道,這天變成了回家的路。
這日,多處道路被嚴重堵塞,多條鐵路線服務暫停,全港交通近乎癱瘓。我盤算著如何由慈雲山的舊居返回沙田住處,要麼先待交通回復正常,不然便要乘坐地鐵前往港島,再搭乘唯一仍然服務的過海巴士回家,只是如此一來,便得花上兩個小時。慈雲山與沙田僅一山之隔,慈沙古道步程甚短,由慈雲山邨北上,翻越沙田坳後,便下引至沙田圍。依此步行回家,無疑最為便捷。
算好時間,下午後四時半才起行。家人擔心我要摸黑下山,但我對這條山路並不陌生。現在市區陷入混亂狀態,走山路比逛街坐地鐵搭巴士都要安全得多,況且還可多吸一口市區難求的清新空氣。
林蔭下的石階、偶有松鼠走躍的樹梢、古樸質實的觀音廟,在在都是熟悉的景物。腳下不停,思緒卻停留在那個早上。兩天前,老媽在家中滑倒昏迷。送院途中,一直憂心道路受阻。要是未能適時將她送抵醫院救治,我又可以怪責誰去?同一時間,耳邊又響起了那句話:「不用擔心,沒大礙的。」安慰我的,是前來協助救援的一名年青警員。猶記得那一刻,腦中忽地閃過街頭一幕幕衝突與追捕的畫面。然後,我找不到合適的措辭來回應⋯⋯
不斷湧上心頭的記憶和迅速流傳的訊息讓人心煩,難以安靜下來逐一梳理。不久之前我才說過,我們應該嘗試在這個紛擾的時刻跑到山上去,好騰出一點空間,讓自己緩一口氣。此刻,我卻陡然多了一個去「行山」的理由。也許在這個時候,我也確實有這個心理需要。
踏入十一月中旬,空氣乾爽,秋意漸濃。走過一段急長梯級,已然汗流浹背。沉重的背包內,盡是些毛巾、衣衫和保溫氈——早上讀到中大學生們徹夜留守校園的新聞,看他們一個個蜷縮著身子,在雜物滿佈的通道上席地而睡的情景,著實叫人難過。這些衣物,怎麼也要設法送到中大,好讓他們渡過漸寒的夜晚。
在沙田坳的分岔路口上,遇上幾位女士。她們正討論著是要沿來時路折返紅梅谷,還是另走古道前往沙田圍,久久躊躇不決。這裡離沙田圍市區不過半小時腳程,我略作解說,便提議她們隨我而行。語未畢,我發現自己不自覺地皺著眉頭——怎麼妳們竟在糾纏著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呢?或者是我覺得,在這當口,還有更多更重要更切身的事情需要我們來關心。有的生命正在消逝,有的人心正在衰亡。有的人,則跟我們一樣站在分岔路口上猶豫,但面臨的,卻是人生的抉擇。
沿溪畔下走,天色逐漸昏暗,但古道上的遊人卻是不少。一路上,有不少家長攜同子女登山。想是他們考慮到交通和安全問題而自行停工停課,在這額外的一天假期來後山走走。天真的孩子們開懷地說笑,蹦跳而行。他們是否也懂得身處的地方正在發生甚麼事呢?我想,還是不知道的較好吧。學生們就該過著無慮無愁的日子。現在這種社會狀況,對任何正在就學的年青人來說都還是發生得太早,這擔子,也過於沉重。
我常認為,不論是同行還是獨行,在登山的過程中有三個元素不可或缺:私我的滿足、他人的需要和對環境的關顧。某程度上,人都是自私的,登山者也不例外。能夠完成自我的目標,才能達致心靈的滿足。此外亦要顧及同行者的喜好和能力等各方面的需要,同時尊重山友路人的合理權利。當然,少不得的是秉持應有的責任感,對自然環境中的一切事物加以愛護。三者互相牽繫,縱然矛盾相向,但若處之得宜,卻又可維持在一個微妙的相容點。
我以為,只要時刻本著顧念彼此的態度,一切便可完美無缺。然而此刻獨處山中,努力維持著三者的平衡,我依然像丟失了一塊拼圖的畫作,毫不完整。我從不諱言對獨行的鍾愛,但即便你如何享受孤獨的快慰,也不能完全將自己封閉,與任何人和事隔離。在獨自散步的時刻,依然心有所繫。
山行之所以圓滿,除了取決於當下的一切人和物的互動以外,更重要的是自己能存處於一個安然平靜的心理狀態:你可以預見,當你走完了面前這條路,達到你的目的,折返回家的時候,家門後會有親人等待著與你相見,讓你可以說一聲「我回來了」,然後互道平安。經過一段簡短的交談,又或是一個輕輕的擁抱後,安頓下來,吃一頓為你而做的飯;而那個晚上,也不會有任何突如其來的電話和訊息,好讓你知道,親友全都安然無恙,一切安好。從近來數次行山和旅行經歷中,我亦漸漸發現,這種意識可以超越個人的關係和社交圈,連結到他人身上。你會為別人的平安而感到平安,即使這個他,可能只是一個不曾相識,但卻在社會共同體內同呼吸共命運的某某。
這種關係的複雜性和厚度,遠比我想像的來得豐富。沒了人的大自然,還是會繼續的發展下去,甚至更為蓬勃燦爛;但沒了人的山行,卻甚麼都不是。
我們都想走一條該走的路,走一條能回家的路,默默期許在終點上,可以再相聚,一切安然。
[ 本文刊於香港01周報第191期專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