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草叢半掩的垃圾像長了尖刺,戳痛我的眼睛。捏著夾子,把藏身的瓶罐、包裝、紙巾逐一撿起,放進袋子。手提一袋,背負一袋,笨手笨腳地邊走邊撿。在一眾尋趣玩樂的遊人中,撿垃圾的行徑分外怪異,惹人側目,自覺有如異類。為免尷尬,只好裝作若無其事,自顧自低頭的撿,儘量避免與途人作眼神接觸。
唯一能讓我擺脫窘境的,是跟淨山的山友相遇。好比在行軍路上遇到援兵,不至孤軍作戰,令人鬆一口氣。有時我們會相視而笑,彼此心念不必言說,因為心裡明白;有時則會互通消息,交換路況資訊。
不過,淨山時偶爾也會聽到途人跟我說:「唔該曬!」寥寥數語,卻教人不知所措。我總覺得,在如此情境下怎麼回答都不對。
「唔使客氣!」:可客套話又何用跟我說呢?賦予我們的、供給我們的、包容我們的從來都是山海大地。只是我們都忘了為客之禮,為客之道。
「我應該嘅!」:沒人該清理別人遺留下來的垃圾。每個人都該盡的自己的本分,負自己的責任。動手,只因不忍。
「記得把垃圾帶走!」:不少朋友都會借此打開話匣子,把握難得的機會教育大眾。可是我又不願以說教的口吻與人溝通⋯⋯
不善辭令的我每每無言以對,心感為難,只好點頭回應。
我由衷感激途人的善意,但事實上對話裡的謝意又感到莫名的抗拒。一句簡單的「謝謝」平凡而直接。短促的話語說得乾脆,緊隨著的句號,令一切戛然而止。講話者似是被眼前的無私舉動稍微觸動,內心泛起一絲漣漪,但又頃刻抽離,回復平靜。在我腦海縈繞的,是由句號聯想到的各種含意:「那些人真是不該」、「我不去丟就是了」、「我已經做得夠好」、「責不在我,與人無尤」。無疑心胸狹隘使我過分揣想話裡的弦外之音。大抵我所排斥的是旁觀坐視的態度,企圖及早跟事件撇清關係,屢屢把自身排除在外。在感謝以外,斷了後續,沒有然後。
可能你會反問,即使旁人施予援手,又有何用?必須坦承,即使廣召群眾、頻繁動員去淨山淨灘都不過是杯水車薪。幾代人翻起的巨浪,又怎能單憑幾雙手去平息?在環保路上,我們雖未見曙光,卻未敢言棄,也不甘放棄。只能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複述山海的另一面真實,點出問題的迫切性。
也許你又會質疑,撿垃圾這點芝麻小事也有必要當作善行義舉般拿來公諸於眾博取掌聲?誠然社交媒體依然是與大眾互動和傳達訊息的最有效渠道。這些「垃圾內容」少不免會對讀者造成視覺負擔,閱讀疲勞,但請別介意我們每次都會把當天的諸般經歷和感受都記述下來。身體的疲憊隔天就能消除,積累的鬱結僅能透過書寫和分享稍作紓解。
當然,敘事回顧時幾乎無可避地會將篇幅集中在污染情況、清除和搬運垃圾的過程,以至清理的總量,將時間點聚焦在發現垃圾後的後續處理上。我們常抱怨垃圾遭隨處棄置,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而「妥善處置」乍看又最能應對「胡亂丟棄」的問題。可是反覆強調「自己垃圾自己帶走」難免予人一種錯覺,以為善待自然的表現僅限於活動當下的山嶺場域;山徑上那些與野外活動密切相關的廢棄物,有時更會造成與生活割裂的思考盲點;而過分在意清理量和出動頻次,也很容易把淨山淨灘的重點錯置。要是消費態度未改,惜物意識薄弱,生產的廢物量便無從減少。垃圾廢料只是被遷移暫置在別的地方,最終一樣深埋泥土,落入海洋,甚至漂浮在空氣裡。
任誰都可高呼「為下一代福祉著想」、「為大自然請命」,甚至乎「解決環境危機」、「拯救地球」之類的豪言壯語。作為自然愛好者,儘管我們深明此中的倫理關係,或多或少都會抱持相近的願景,憧憬美好未來,但我實不敢嘗試掂量這些話語所承載的重量,亦不可能時刻背負著這一切過小日子。
很多時候,我是懷著私心去淨山淨灘的。大自然的氣息總能讓我感到舒心自在,好好呼吸。不知打從何時,已視這裡為居所,以身處之地為家。但凡在此地發生的事,理所當然地會當作私事般在乎。對於眼下的混沌狀態,無法視若無睹,對當前發生的亂象,無法袖手旁觀。若是坐視不管,反更難過。動手淨山清灘,只是自然而為,平凡不過的舉動。就如把凌亂的家居好好打掃收拾一番,換身心一點舒坦。有時候,小作為的背後不一定關乎甚麼大道理,更談不上甚麼大局和宏願。一切只是順應內心,出於單純的動機而已。
你不必因為人們自發撿拾垃圾而深感欣慰,亦不必將這些舉措跟「犧牲」和「無私奉獻」作過多聯想,但我祈願你能視這地為家,摒棄旁觀者的身分,一改置身事外的態度,學會在乎。
行動比說話實際,比讚美受用。惜物減廢、帶走垃圾、攜手淨山,都是在感謝話語以外我們所期盼的後續。
下一次遇上淨山淨灘的朋友,請不用謝,直接行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