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了眼罩,目不見物。我握著Ivan的手臂,跟他保持著半步的距離。踏著公園的斜坡上行,一邊將集中力放在腳掌上,感覺地上的引路帶,一邊按著提示拐彎,然後隨他的腳步在一條梯級前停下來。我探足試著用腳尖估算梯級的高度,又留意著他手臂的擺動,隨他緩緩的下降梯級。
Ivan是我的領路員。此前他才蒙著雙眼,讓我以新學的領路法帶他走路,試著介紹沿途景物。這回我跟他互換角色,在他的帶領下嘗試體驗看不見的世界,為下午與視障人士的同行活動作好準備。
視障人士行山跑步並非甚麼新鮮事。過去就一直有由視障和聽障人士組成的「猛龍隊」(取自「盲」與「聾」的諧音)參與毅行者及長跑比賽。惟從新聞報道所見,社會大眾對視障人士仍存在不少的誤解。視障人士Cecelia曾提到,不少人認為他們的聽覺較健視人士靈敏,又或認為視障人士只能從事特定的工作,有時候甚至會因誤解他們的需要而幫倒忙。她憶述有一次站在過路處前等待朋友時,有位路人不明就裡,便拉著她橫過馬路,讓她哭笑不得。
這次的行山活動由瞳行主辦。此前他們已舉辦了數次同類活動,每次都會為視障與健視人士作一對一的安排。參與的健視者除了充當領路員外,也可藉著親身參與與視障人士直接交流,從而加深社會大眾的對視力障礙的認知。
視障一般可分為完全失明和弱視,也有先天和後天之分。弱視者會有不同程度的視力限制,部分人士對光線、動作或色彩較為敏感,而管狀視力(tunnel vision)的患者的視野則較為狹窄。故此在進行活動前,我們必先了解同行視障者的個人狀況,以提供適切的輔助。
我的拍擋Peter天生雙目完全失明。我心裡雖一直對失明人士的生活和想法很是好奇,但對著Peter卻不知從何談起。要作自我介紹吧,但在這刻要把自己「形象化」起來,可也是一件難事。不過Peter甚少行山,正好讓我從這次同遊的目的地摩星嶺聊起。
摩星嶺位於港島西陲,其英語稱謂Mount Davis是以香港第二任總督戴維斯命名。峰上能俯視硫磺海峽,是昔日的海防要塞。二十世紀初,英軍在摩星嶺先後建造五座炮台、射擊指揮部、營房和掩蔽體等建築物,以此扼守維多利亞港西面入口。通往山頂的摩星嶺道是一條寬闊的車道,正適合作為同行活動的場所。
隨眾人步行至半山,往西外望是港島外海的眾多島嶼:位處十點鐘方向的是南丫島、十二點及一點鐘方向的則分別是喜靈洲和大嶼山。沿途我們還經過了不少有趣的軍事遺跡,如軍用洗手間、廚台和偵察站等。在一處山坡的草叢下,隱藏著一座昔年由英軍豎立以標示軍事用地邊界的柱狀界石。Peter蹲下身來,用手緩緩地觸摸界石上的「WD」(War Department)粗糙刻字。透過觸感去閱讀歷史,相信會比單純以語言來介紹來得更深刻吧。
車道依山迴繞,急彎間的捷徑,是一列長長的階梯。雖然這梯級的階高相約,但路上卻是塌樹倒臥,雜草叢生。我倆同步跨過塌樹,避開橫支,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越過路上的障礙物。可以想像,如要應付更崎嶇蜿蜒的山徑,除了掌握領路的技巧以外,彼此之間還需要相當的默契和信任。
山頂的偌大草坪是昔日校場的所在地,這天成為了我們的休憩站。Cecelia跟我們分享她如何從視覺以外的感官去接觸世界。在旅途之中,從當地人的互動、彼此的對話,以至於食物的味道,點點滴滴都足以築構她心目中的當地文化和風景。我不禁反思,過去曾目睹過的國外風景,用相機記錄過的旅遊照片可曾盛載如此豐美的回憶。
山頂的另一側是一號炮台的遺址。這座炮台今日只遺下炮床和地上用作固定部件的螺釘。「炮床的中心是個圓形的空間,直徑約莫是半個籃球場般長,外側是兩米多高的弧形圍牆……」我試圖更具體地形容眼前的遺跡。穿過隧道,我們轉往左側一列空置的營房。營房兩旁後方隱藏著一條互通的狹窄小巷。我雖在前面領路,但在暗黑的環境下,我感覺到Peter比我走得更有信心。「在這裡我可以帶著你走。」他笑說。
每一條通道,每一棟建築物,每一件物件,我都竭力尋找恰當的詞彙,嘗試更立體地描述身處的環境,又望能以更生動的形容詞去演繹它們的形狀、大小、質地和顏色……倒似是,面前這世界,自己一定「看」得最清楚。
後來,我發現我好像不曾了解過他們對世界的認知。草坪上的綠,對他們來說,說不定比面前所展示的更青翠鮮嫩;他們所感受到的白色,說不定比我看到的更純白無暇。我可曾想過,他們所意會的,可能遠比我們所想像的更真切細膩。就如那條暗黑狹小的通道,對他們來說,是如此的清晰不昧。
彼此的溝通,愈是刻意,愈是顯得造作;愈是事事忌諱,愈是會產生隔閡。我忽地記起,瞳行創辦人Rebecca曾一再強調,視障者和健視者之間是同行者的關係,這活動並非一項為視障人士而設的服務。他們所重視的,不是單向的施予付出,而是雙向的溝通和交流。
唯有共享、聆聽,我們才能互相豐富著,擴闊彼此的視野。
[本文刊於香港01週報第171期專欄]